郑休白 《 人民** 》(2023年07月09日 24 版)
在中国历史上,文人很少能与“英雄”连在一起,尤其是女性文人。秋瑾算一个例外。
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感时花溅泪的杜甫,把酒问青天的苏东坡,登楼望远的范仲淹……虽都有匡时济世之才,却舞不动剑,挥不动刀,所有的豪气都仄进了诗韵,一腔热血也都凝练成丽句。而秋瑾就不同了。有人说,秋瑾有三魂——诗魂、酒魂、剑魂。
诗魂成就了秋瑾的才气,酒魂成就了秋瑾的胆气,剑魂成就了秋瑾的豪气。
秋瑾善诗。她的诗,雄阔豪迈,凛冽峭厉,具剑气,藏酒烈:“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秋瑾善剑。她的剑蛇青色、绿龟鳞,“盘旋起舞,光耀一室”。秋瑾善饮。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酒性张扬着盖世的豪迈,刀光剑影中,有天马行空般的诗情。
但我总觉得秋瑾的三魂离不开绍兴这块土地。秋瑾故居,位于绍兴城南和畅堂,北靠塔山,西濒鉴湖。秋瑾在这里只住了4年,但这4年,承载着秋瑾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直至英勇就义的生命终结。
塔山离秋瑾家很近,出灶间往后就是了。登塔山之巅,可眺望全城。当年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就在塔山上观象测天。
2300多年后,秋瑾来了。塔山的早上,空气很好,景致很美,但秋瑾没有逸兴观赏满山的鸟语花香,甚至连坐下来拍拍身上尘土的闲情都没有。她屏气站定,利剑出鞘,风驰电掣,棍棒挥舞,震山裂石,耳边回响的正是乡人王思任那句话:
“吾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污垢纳之所。”
夕阳西下,身穿白色长衫,脚蹬黑色皮鞋,秋瑾纵马往来于和畅堂和大通学堂之间,马蹄疾疾,把绍兴城内一片死寂的幽巷长弄远远地抛在后面。在乡邻们一片惊异和麻木的目光中,秋瑾却在心底大喊:“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
”和畅堂里,秋瑾与徐锡麟、陶成章、王金发等把酒论世,共商革命大计:“不需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仑歌,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一身豪气在酒劲的助威下,也愈加恣意汪洋。她一会儿高歌“侠骨棱嶒傲九州,不信太刚刚则折”;一会儿感慨“俗子胸襟谁识我?
英雄末路当磨折”;一会儿呐喊“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一会儿浩叹“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此方英杰”。
而即便是死,秋瑾也没有离开剑般的犀利、酒般的豪迈一步。
1000多年前的花蕊夫人早就痛骂过:“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900年后,秋瑾又接着诘问:“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哲?算只有蛾眉时闻杰出。
”秋瑾生活的时代,人们已经极度痛感中国的弱化,因此涌现出一批豪侠刚烈女士,以夸张的男性化生活姿态向传统社会挑战。秋瑾身为女性,但她时时反抗命运加给自己的性别身份。她恨苍天“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她说,“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用骑马、击剑、饮酒这些男性化的行为方式,消解着千年枷锁。
从闺瑾、玉姑、璇卿,到鉴湖女侠、竞雄、汉侠女儿;从手捧杜甫、辛弃疾、文天祥诗句吟哦不已,到跋山涉水见会党头目,商反清大计;从参加光复会、同盟会,到创办《中国女报》、“锐进学社”;从离母别儿赴日留学,到一腔热血归国起义;从“佳句不辞千遍读”,到“为国牺牲敢惜身”,这是被简约了的秋瑾一生轨迹。在这条轨迹上,我们同样可以看到那串从柔至刚的清晰脚印。在这条轨迹上,诗剑酒始终是她忠实的伴行者。
2023年7月14日,深夜的绍兴古城笼罩在一片阴雨中。府山西南麓山阴县女监内,忍受酷刑的秋瑾醒来了。她向逼供者要来一碗绍兴酒,饮完大呼“拿笔来”,提笔就在那张让她招供的纸上写下:
“秋雨秋风愁煞人”。写毕,“掷笔于地”。这是一个何等雄壮的历史造型,没有拖泥带水,没有扭捏作态,只一个“掷”字,便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是非线。
从府山南端山麓“风雨亭”到古越丁字街头的古轩亭口,身披长枷、脚戴镣铐的秋瑾昂首挺胸地走来了。那稳健的脚步穿过黑漆漆的府横长街,刺耳的脚镣撞地声由远及近,手握长刀的刽子手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此时,整座古城却仍在沉睡,沉睡在一片迷茫中,沉睡在一片麻木中。
轩亭口流下的血,最终成了一道刺破麻木的闪电。
如今,和畅堂早已惠风和畅,风雨亭也早已没有了凄风苦雨。但每当夜幕降临,我踽踽独行在古城时,似总能听见秋瑾那铿锵的声音穿行在刀光剑影中,回旋于古城上空,经久不散。此时,从轩亭口到府山,再从府山绕道鉴湖,已是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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