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棵乌橄榄

郑荣来《人民**海外版》（2023年05月29日第07 版）

村里有棵乌橄榄，树高10多米，树荫相当半个篮球场。它栽种于何时，有人说它有100多年，但没人考证过，无人说得准。附近村子都无同类，在村里又是独此一棵，而且很显眼，一进村就看得到，它因此和村口那座拱桥一样，成为我村的标志物。

它的主人是庚叔姆，树长在她家房后的山坡上。山坡是红土壤，瘠薄不肥沃，主人也没给它施过肥。但冬天不落叶，秋天总是果实累累，乌榄挂满枝头。

果子成熟时为紫黑色，味苦不能生吃，煮熟加盐腌制，可当咸菜。

按理它应该很珍贵，但只被看成寻常物，四周无栅无栏，没有特别管理。

庚叔姆没把它当成挣钱树，从来没想到要卖钱，村里人谁爱摘谁摘，她从来不过问。许多人都采摘过，享用过。我读中学时寄宿在学校，家里没那么多咸菜可带，有时也去采摘，煮熟后用线拦腰一缠，把榄核去掉，腌制成“榄角”，带到学校做菜食用。

因为种植没有规模，当地市场没人买卖，我们对它也知之甚少。后来到汕头、潮州方知，乌榄肉其实是早餐佳肴，那里的居民早餐桌上总有一碟作配。我们当时粗制，没有吃到好处。

榄核更是宝贝，烹煮功夫茶，它是上好“柴火”，比木炭火猛耐烧，而且无杂味，灰也极少，为有钱人品茗所常备。用它做雕刻工艺品，最是上佳原料，镂空雕刻，制成多层花舫、撒网渔船等，极为精致高雅。近年人们讲究健康食品，青橄榄油已成为贵重食油，被尊为健康食油之首。

乌榄所含维生素c，是苹果的10倍，乌榄油的价值理当更高。可惜我们当年不识货。

主人庚叔姆，家境穷却很善良。她丈夫庚叔，很早就过番（越南南方）谋生，她一人养育两个儿子，历尽艰难，备尝辛苦。她小儿子兴古，和我同学多年，从小学到中学，关系都极好。

小学期间，我家房子不够住，冬天我就住他家，和他同床共被。庚叔姆为人热情，乐于让我住她家。她对儿子疼爱有加，从不训斥和责骂。

初中二年级那次寒假，县里要求中学生帮助办冬学，教农民识字扫盲。村里没有场地，我和兴古把祠堂神主牌搬走，换上一块黑板，把厅子当教室。我们也是年少不懂事，事先没跟任何人商量，没想到引起村里几个老人的恼怒。

我父亲承受不住压力，拿了把菜刀扬言要砍我，说“你不要祖宗我也不要儿子”。庚叔姆却不当一回事，对儿子不责不骂，抗压能力不输男人，出乎很多人所料。

土改期间，庚叔姆是依靠对象，对土改工作出过力，工作队常吃住她家。她人高体健，是村中女劳力中的最强者。她当过生产队长，劳动带头，吃苦在前，堪为模范。

那年“大跃进”，大刮共产风，吃饭不要钱，造成严重缺粮。第二年春，她也因饥饿引起水肿。儿子都不在家，兴古在广州上大学，大儿子坤哥在县里工作。

我高考之后回家，见她病情日益严重，曾步行到30里外的九龙村，帮她请来老中医，诊断为水肿导致心脏病。我替她买过中药，也常到她家看望。

8月中旬，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告别家乡那天，我向庚叔姆辞别。见她脸色不好，我心里有些不安。

我告诉她我也考上大学了，她眉头有喜色，连说“好，好！”。她说：

“村里20多家人，两年出了两个大学生，以前从来没有过！你们书读得好，因为吃过乌橄榄！”说完她笑了，我也笑了——她无意中说的笑话，却让我感到很可回味。

论辈分，我算是她的远房侄子，又曾常住她家，多了一份亲近，也多了一份喜悦。她让我经过广州时，告诉兴古别记挂她，她很快就会好的。

离开她家时，我回望她屋后那棵乌橄榄，只见它乌绿依旧，乌榄满枝头。我心中又存一丝希望，她原本体质好，想必能够抗住，闯过这一关。这天，坤哥从县里赶回家，送我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裤子。

我知道，这也是庚叔姆的心意。

没有想到的是，我到校才一个月，便收到兴古来信，传来庚叔姆逝世的噩耗！我不禁哀伤，叹惋人生：好人走得太早了，才40多岁！

2023年，我离家30年后回故乡。那天，我特地踏访庚叔姆家旧址。真是沧海桑田，陵迁谷变，几乎家家都盖了新房。

庚叔姆家也不例外，但旧屋残垣还在，只是那棵乌橄榄，不见了踪影。一问方知，它是若干年前，因为树身老化，产果极少，树根又侵害房基，被忍痛砍掉了。树干被用作建材，是它最后的奉献。

（日前她孙子从广州和我通**，无意中提到那颗乌橄榄，说要是现在就一定会保留它，当时砍掉它太可惜！）

立于庚叔姆旧居门前，想起当年采摘乌榄往事，忆及庚叔姆的为人与不幸，我不胜感慨。百年乌榄，难说是寿终正寝，年轻母亲，更是不该早逝。两者都给我留下深深的怀念：

位卑一世，平凡一生，奉献都在默默中。那人那树，不时给我形影相随的联想。我离家50余载，心中经常“过电影”，朦胧的镜头里，时有那棵常绿的乌橄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