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真：回乡感怀。
痛失爱子，亲见儿子血淋淋身首异处，这该是多大的打击！陈素真，担得起巾帼丈夫这四个字。老太太用她的一生书写了一个大写的“人”……
可看到老太太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河南老一代戏曲演员里，这是头一份，也是独一份。
东风劲先生提供，感谢他艰辛的搜集劳动。这应是陈老这篇文章的网络首发。
回乡感怀。陈素真。
记得唐朝诗人贺知章，曾写过一首《回乡偶书》的诗。诗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写得浅显易懂，却非常入情入理，于恬淡、飘逸之中，不是也隐隐地流露出一丝感伤之情么？
实在说吧，这颇使我的心灵发生共鸣，且感慨系之矣！
诚然，我并非“少小离家”，但屈指算来，自一九五一年五月离开家乡之后，至去年【亮按：去年指2024年】六月二十九日第一次回到河南来，确实有整整二十九个年头了；诚然，我也没有像贺知章那样的老大感伤之情，但回首往事，惨遭**，却的确给我留下了阵阵隐痛和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特别令我痛心疾首、抱恨终生的是：
由于这些年来，跋涉在风雨泥泞、坎坷崎岖的道路上，使我本来就不太好的嗓子，受到了更加严重的摧残！
可是，我这是怎么啦？二十九年之后，我好容易才回到了自己可爱的家乡呀！我本想以重逢的喜悦，娓娓的谈叙，脸上舒展的笑容和珍藏在心中的那支“故乡之歌”的优美旋律，用这些，编织成一幅温情脉脉的面纱，将过去的一切，都轻轻的掩盖过去。
然而，我没有能够做到。而是一开口，就说到了自己的嗓子！这是要请乡亲、父老们原谅我的：
因为我是一个戏曲演员，我不能像爱护眼睛那样的爱护自己的嗓子；同样地，我也不能在自己的嗓子受到人为的、严重的摧残之后，而心平气和、无动于衷！
那么，索性还是从头说起吧。
在豫剧二团传艺。左起：陈素真袁秀荣吴碧波。
众所周知，四人帮的头面人物**，是一个“国人皆曰可杀”的野心家、阴谋家、狐狸精。她一贯善于接过革命的口号，而从中私贩黑货。早在六十年代初，她就盗用党的名义，利用党提倡创作、演出现代戏的时机，采取民族虚无主义的态度，极力主张将一切古典剧目不加分析、不加甄别的统统打入冷宫。
试想，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我这个演“老戏”的老演员，还能指望什么好果子吃么？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我经常上演的一些剧目，相继遭到了禁演，我也被粗暴地赶下了豫剧舞台——这是发生在一九**年的事情。
但问题的严重性远远不止于此。因为单是“**”、靠边儿，这不是太便宜我了吗？长期以来，利用社会主义文艺舞台“毒害”人民，已属“罪恶深重”，再加上五七年我也有“辫子”可抓，于是就大兴问罪之师，对我多次进行批判，并实行强迫劳动：
提水、扫地、擦桌子、叠行头、搬布景……杂七杂八的工作，一股脑儿的推到了我身上来。剧团外出演出的时候，我是和其他女同志一块儿挤在大屋子里睡。因为我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睡眠少，起得早。
所以，我就自动地又负起了每天倒尿盆的责任……说实在的，这些繁重的体力劳动，已经使我忙得够呛，累得够受了。然而，从一个演员，一个文艺战士的责任感出发，我却不能心甘情愿的服从这种“命运”的安排！我仍然见缝插针，坚持进行基本功训练，例如清早起来，喊一喊嗓子。
岂知这样做的结果，反而招致了更加辛辣的讽刺和打击：“哼！你喊嗓子，还想唱哩？
你别再想出风头了，你的风头已经出足啦……”一个演员，在被加上了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之后，被剥夺了登台演出的权利，也就是被剥夺了为人民服务的权利，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公正的事情，而又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啊！
但厄运并没有到此结束。这正如鲁迅先生的两句诗所说的：“运交华盖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头。”真的，在原有的“罪名”压制下，我还没有翻过身来的时候，新的“罪名”和更大的灾难，就扇动着不祥的黑色翅翼，又降临在了我的头顶！在那动乱的十年劫难中，我在团里自然是首当其冲，挨批斗，住“牛棚”……但是这等事情，暂时不去细说它也罢。
不过有一件事，在我却是非说不可的！
在这十年间，全国人民对于**、四人帮之流的猖獗横行，是看在眼里、恨在心上的。我因为对**的胡作非为实在气愤不过，所以就题名道姓的骂了她一句。这在四人帮得势的时候，怎么得了？
闻一多先生有一句诗是怎么说的呢？他说：“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这下子，我可真是大祸临头了！
我被“告发”啦，我被“**”啦！现成的“右派分子”帽子，还完好无损的在那里放着——不，是在别人手里拿着！于是，就又给我重新戴上，并且株连全家！
我于一九七零年被勒令携家带口，到天津东郊的军粮城公社二村插队落户，前后达九年零三个月之久！
在这期间，我那本来就已经被整得七零八落的家庭，又发生了一桩人间惨剧……
因为我的二孩子小豹，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很好，表现也很好，所以老师们称赞，贫下中农满意。这样，大队党支部经过慎重的研究之后，决定推荐他去上大学。“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在感激之余，也曾郑重的提请他们注意：我——一个被推荐上大学的孩子的母亲，在政治上是一个什么样的“面貌”；意思是劝解他们收回原来的决定。但是大队党支部坚持认为：
“可以呀！重在政治表现嘛……”这的确使我被戕害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也给我的二孩子带来了极大的鼓舞和鞭策。他决心不辜负贫下中农的期望，上了大学以后，认真读书，用学得的文化科学知识，为人民做一点好事……但是，他完全弄错了，他高兴的太早了！
在他的好梦还没有做完的时候，大队收到的不是什么“录取通知书”，而是“收到了”一顿严厉的批评：“不培养工农子弟，却培养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
这消息传开去，贫下中农听了都很气愤，同时对我们的处境和遭遇也深表同情。说实话，这个消息，这个冷酷无情的消息，的确从精神上给予我以很大的打击；而我的二孩子，在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却是更大！当我从痛苦中挣扎着清醒过来的时候，噩耗突然传来：
我那可怜的二孩子，他卧轨自杀啦……我呼天抢地、悲痛欲绝！我发疯似的跑到出事的地点……我看见的，不再是他坐在电灯底下，那勤奋好学的身影，也不是在听说大队要推荐他上大学的时候，那张表情生动的脸。我看见的是死亡！
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而且是身首异处哇……
孩子呀！你是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么？你是对自己的妈妈绝望了么？
抑或是：在你的为人民做点好事的心愿被残酷、粗暴地践踏之后，这才愤然自杀的么？问苍天，天苍茫而无语；问大地，地混沌而不应！
孩子呀！你小小年纪就决绝的离开了人间，决绝的离开了妈妈，你难道就是这样的“狠心”吗？你撇下了年过半百的妈妈，自顾自的去了，却让妈妈活着，活在极度的精神痛苦之中……
和武慧敏。陈老亲授其《拾玉镯》
乡亲们，父老们，这就是自我们分别以来，我曾经历的一切！作为一个演员，在这样悲惨的遭遇里，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谈得上什么艺术的**和创造呢？纵然是有一副好嗓子，又**会有不受到严重的摧残的呢？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且借用李贺这传诵千古的诗句，来表达我对粉碎四人帮的欢悦之情吧！感谢以华主席为首的***，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使我获得了解放，并使我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实现了我多年以来的夙愿！
我是在经长久的别离之后回来的，是在通过漫长的岁月和同样漫长而崎岖的道路之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来的！同志们，乡亲们，父老们，你们的一位同志，一位乡亲，一个忠贞不渝的女儿，现在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同志们、乡亲们和各位父老中间，回到了曾经养育过我的中原大地的怀抱，回到了曾经哺育过我的伟大黄河的岸边！是的，我回来啦，我是回娘家探亲来啦！
我一头扑进了娘怀……
我来，是为了报答河南省各级领导对自己的关怀，是为了报答乡亲们、父老们的养育之恩；我来，也是应徒弟们的要求，前来教戏，好为故乡的豫剧事业留下一个长久的纪念……
为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得以实现，去年在开封的时候，我没有去住领导上为我安排的宾馆，而是从工作的需要考虑，从和学生们可以有更多的接触考虑，我于到达开封之后的第三天，即七月三号，就搬进了开封戏校。在开封戏校生活和工作期间，为了将自己几十年来所积累的东西传授给孩子们，我的确忙碌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当时正是大热天，每天都要出几身大汗的：
清晨，是看戏校的师生们练功，我自己也练；上午，教排《宇宙锋》；下午1——3点，是我回忆、记录剧本的时间，想不起来的地方，就自己编；3点——6点，是教排《拾玉镯》……
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戏校广大师生们共同团结奋战，两个月来，还算搞出了不少的成绩，领导和同志们都表示满意。九月三日，开封戏校来到郑州，汇报演出了以上剧目，也使我有幸与省会的乡亲、父老们久别重逢……【亮按：
陈老和谢顺明合演的《宇宙锋》录像应该就是这次演出留下的】
和豫剧二团合演《叶含嫣》
十二月，在郑州市豫剧团教排了《叶含嫣》，并很快推上了舞台。
接着，是在省委领导同志的挽留之下，为参加河南省豫剧流派汇演，而来到了河南豫剧院二团，教戏，排戏，与二团的同志们进行合作。我感到，双方合作得极好！哪知在刚刚排完《宇宙锋修本》一折之后，我就病倒了。
通过这场病，更增加了我思想上的那种紧迫感：必须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抢时间，抓紧干，尽量多干，把失掉了的十几年时间抢回来！我打算病好之后，即刻着手排演《叶含嫣》。
此剧自我一九六三年左腿骨折以后，至今还没有演出过。事隔十七年了，还能够演好吗？我想，我即使倒在台上，观众同志们也会同情我、原谅我，鼓励我演的！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愿意这种不服老的勃蓬进取精神，鞭策自己，不断前进！
敬爱的邓副主席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祝词》中说：“我们的国家，已经进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我们要在建设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
邓副主席的指示，为我们明确地指出了前进方向和奋斗目标。我决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四化建设引吭高歌；为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做出自己一点微薄的贡献。
讲授水袖运用。
邓副主席又说：“必须十分重视文艺人才的培养。”我决心在自己的演出之余，拿出足够的精力来，为年轻的豫剧演员传授、排练：
《双锁山》、《闹严府》、《姚刚征南》、《春秋配》和《曹庄杀妻》等传统剧目，力争为家乡的豫剧事业的繁荣和发展，做出自己一点微薄的贡献。【亮按：可惜，种种原因，这些戏也没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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