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岁月

发布 2021-10-28 09:16:28 阅读 7543

父亲八十一岁生日,我回家为父亲祝寿,不经意在父亲的卧室里发现一只旧陶缸。屈指三十三年了,无意中重逢,大陶缸熟悉的影子紧紧地牵住我思绪的缰绳,把我带回童年,带回到那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小时候,家里有许多陶缸,那时候人们叫它大油缸。

大油缸多用来装谷子和番薯丝,也有的用来种子,主要还是装粮食。一只陶缸可以装两到三担谷子。那时候粮食的产量很低,每口人一年两造能分到五百斤谷子就是很好生活了,一家只有几口人的,有几个大陶缸装粮食已经足够。

袁隆平近二十年来将中国水稻的产量翻了几番,用陶缸装粮食的年代已经过去。现代的陶瓷厂也不生产这种又笨又丑陋的大油缸了,陶缸成为历史。三十多年来家里几次建新房,几次搬家,父亲一直舍不得将大陶缸扔掉,而把它好好地珍藏,除了那种敝帚自珍的情怀,我想,父亲永远也不会忘记与这大陶缸一起走过的岁月。

我懂事得的时候,这只大陶缸就陈放在父亲的卧室里,母亲在缸盖上放上一盏油灯,一把梳子和一面镜子。大油缸成了母亲实事上的梳妆台。母亲是那个年代难得的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在油灯下,母亲常在大油缸盖上看书习字。

长大后,也是母亲把着手在大油缸盖上一横一竖教我学写字。在缸盖上的油灯下,母亲给我们兄弟讲故事,讲做人的道理。“笨人好做,低路好行”,母亲的声音还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母亲和她的谆谆教诲,一直是我生活的一盏明灯。

睹物思人,大油缸唤起了我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小时候我们乡下家家户户都用陶缸装粮食,陶缸多意味着粮食丰富,粮食丰富就意味着有粥吃有饭吃,那就是好生活,陶缸几乎成了乡下人财富的象征。我清楚地记得,一九七六年我家有十三个陶缸。

那时我家的房子很小,一厅四室,加一个天井和一个小拖廊。卧室很小,陶缸占去大部分空间,卧室里除了一张旧床,几乎没有可以转身的地方,更谈不上放什么家具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为家里有十三个陶缸而感到自豪。

长兄大我十岁,我十一岁时他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天,母亲叫我把空着的陶缸用秕谷或谷壳塞满,然后在上面放上些好的谷子。我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也是一脸的无奈,她说,日后你会明白。

带着不解,我照着母亲的吩咐去做。母亲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件破旧的家具也被摆得整整有条。一个摇着葵扇的女人带着一个盘着小辫子的年轻女子走进我的家,听母亲说才知道是媒婆来给哥哥说亲,那个拿着扇子的女人是媒婆。

我发现媒婆的目光总是在房子里打转,后来发现她走进房里,用拿着扇子的手指着陶缸,还自言自语,我知道她在数陶缸,就随着她指着的陶缸提高嗓门将缸的个数读了出来,一共是十三个。媒婆赞我聪明,还问我读几年级。母亲好菜好饭招待媒人,还把家里养的一头鹅杀了给她们吃。

哥哥那次相亲没有成功,听说媒婆很有经验,她用手敲了敲缸子,那声音告诉了她,陶缸里装的是不实的谷子。

村里时常有人来我家借陶缸,母亲都很爽快地借给人家,我知道那家人也有人来相亲了。陶缸很大,虽不重但很容易砸烂,搬运都不方便。那时人们把一个牛押放进缸里,用绳子在牛押上打个结,在结上放条扁担抬着走,但母亲不放心,怕缸口断裂,嘱我叫几个小孩在缸子的底部用力抬,减少缸子的重力,防止缸子断裂。

记得那年父亲说过,如果晚道的谷子收成好再添两个陶缸。我听了很高兴,总盼着这丰收的日子,可是丰收的日子没盼来,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却来了。记得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大得天地好像倒置一样,大风裹着大雨,铺天盖地,噼哩啪啦地敲打着屋顶。

夜里十二点左右被母亲叫醒,说洪水入屋。我从床上起来找鞋子,不觉地下已经是没膝深的水,平常睡在厨房里的猪早跑到大厅里来,不停地嗷嗷叫。自小从水乡长大,洪水见得多,尽管水浸到床前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

但父亲和母亲却认为这场洪水跟以往不一样,他们似乎预感这是一场灾难的来临。趁这灶台还未进水,母亲想给我们煮点粥吃,柴湿了,好不容易才点着。

火。锅里的米还没烧暖,水就浸上了灶台。水涨得很快,如果不赶快逃跑会有灭顶之灾,母亲抬着锅与我们一道逃出了家门。

半小时后,我们家的房子倒塌了,倒塌的那一刻我们正站在与房子不到十米的地方,房子倒塌时抛起的大浪,差点把我们吞没。天亮了,雨停了,村里的房屋全部倒塌,一条热热闹闹的小村庄,成了一片汪洋。那天下午我们被一条小木船接到了安全的地带,第二天我去了二十公里外的舅舅家避难,直到学校恢复上课,我才回到成了废墟的小村。

父母和兄长已经将倒塌了的房子清理完毕,并搭起简易的房子。父亲看见我的目光一直留在旧陶缸上,他知道陶缸唤起了我的回忆。一九七六年的大洪水,他仍然记忆犹新。

他说这陶缸当时装满了谷子,洪水将陶缸淹没,房子倒塌时破碎的砖瓦砸不着它,其他的陶缸由于是空的或装的东西少,大水冲入屋时浮了起来,都被砸烂了。这只陶缸在倒塌的房子里被清理出来时,缸盖子烂了,但缸体完好,里面的谷子长出了长长的谷芽。父亲将那些谷芽育秧,在我们自己的自留地里播种,当迟来的救灾种子运到生产队的时候,我们家地里的禾苗已经长出了新绿,长出了我们一家人的希望。

虽然过了时节,水稻产量低,谷子不够实,但老天还是给我们家的陶缸添了一缸新的谷子,添了一缸救命的粮。父亲说,洪水之后的那年冬天,又是百年不遇的一场倒春寒,低温霜冻将秋种的番薯全部冻死。第二年青黄不接时,村里有很多人水肿,其实是饿肿的,我们家没有人水肿,因为我们有这一缸谷子。

大陶缸早已被人们遗忘了,但作为那个时期生活的物证,作为一个历史的载体,旧陶缸盛满了乡情,盛满辛酸的往事,也盛满了我对家乡,对母亲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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