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郑重声明要离家出走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候,我们都在家里坐着。母亲抹了把泪就对我们说,他要走就让他走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为父亲落泪。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场景来,在一片夕阳下,火红的芦苇荡里就有父亲背着草鞋踟躇独行的身影。以后,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这场景就会重复出现。
那个夜晚,我看见父亲去仓房里找出了一件木器.那是打草鞋的耙子,上面的灰埃积了很厚。父亲拿了把棕刷,把上面的灰埃刷得干干净净,那些让草绳磨得油亮的木齿又变得光滑起来。
父亲的做法叫我感到疑惑,为什么我想象他会背着几双草鞋去走芦苇荡,他就着手打起草鞋来了呢?难道父亲真的会穿了草鞋去穿越那方漫无边际的芦苇荡么?我实在是不知道。
父亲那晚打草鞋很不顺利。中间的绳索老是断裂,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接上又织,织了又断。我想过去帮他,但我想到父亲一旦织完草鞋他就要走了,而且是走那方密匝的芦苇荡,我一想起独自穿行的父亲。
我就泪水涟涟的。因为父亲这一出走,不知还能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
那天夜晚,父亲几乎没有织成一双草鞋。他总是在不停地结那时常断裂的绳索。我看见父亲的手上已快搓出血泡。
我上前轻轻地对他说道:你不走不行吗?父亲理也没理我,依然在专心干那事。
倒是母亲说了话,她流着泪对我说,你去把柜里的那匹白布拿来吧,那白布扯成条才能把这鞋绳结上。我听了母亲的吩咐,果真去拿了那匹母亲准备已久的白布来。母亲说,你递给他吧,我给他他不会要的。
这些年来他就一直和我赌着气。我知道,这是母亲最后的妥协。我要是早知道,我绝对不会去拿那匹白布的。
我拿了那匹白布交与父亲,我仿佛搁在了他的手上,但我一松手,那布就又掉在了地上。我这才明白,父亲是不屑这匹自布的。我看见父亲依然在聚精会神地结那草绳,那草绳完全是稻草搓成的。
真正生气的反倒是我的母亲了。我母亲偷偷避在一边,边哭泣就说,你就要离家出走了,还犯得着这样对我吗。我母亲丝毫不在意父亲的存在。
事实是,父亲是不可能听见母亲的这番抱怨的,因为他一旦集中精力织草鞋,他就不管有谁在说啥。
我的想象还在那片血红的芦苇荡上,父亲在那里面走,他是想走出这片芦苇荡么?我几乎是每想到这里,父亲结上的草绳又会断裂。我们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就这么陪着他。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只打了一个盹,父亲就把一双或是几双草鞋织成了,而且样式还是那样的漂亮。我知道只要父亲把鞋织成,他真的就要走了。我是不情愿父亲出走的,因此我就只能靠想象那片夕阳下的芦苇荡去阻止父亲织鞋。
谁知会是这样呢,我真的只打了一个盹,就这点工夫,父亲就完成了他的杰作。我想,这下我是不能阻挡他了,他有了草鞋就能只身去走芦苇荡。我觉得这是我的失误,父亲出走了,我去**找他呢?
于是我的泪水就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没想到这却能叫好多人伤心,我的哭声是让周围的人都落泪了,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为父亲落泪。
我从衣橱里拿出那匹白布,父亲没有用上。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拒绝这匹白布,难道是因为母亲吩咐拿的么?我想要是我直接去拿,父亲也许就会毫不犹豫地接了,并把它撕成条状织在草鞋里的。
父亲的不理不睬无形中伤到了一个人,这就是我的母亲。我想到,她是万不能接受父亲的这种冷漠的.也许她要问,都啥时候了,还犯得着这样吗?我知道母亲会因为一点小事也能与父亲闹一场的。
这一次。她也不例外,她从我手里接走了那匹白布,几下就撕成了块,分别给我们每人一片。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它戴在头上,一个一个地给歌师们跪下。
这些歌师都是村里非常有能耐的角色,他们几乎所有的唱词都能唱,而且是那种能叫人心底踏实的腔调和唱词。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些不请自来的歌师。都是来送别父亲的。他们中间就有父亲的朋友,有些不是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一个认识也就行了。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就是为了让父亲走得安心,走得舒坦。歌师们唱和的节奏是准确的,那鼓点的起落总是在向遥远的天籁传递。这时我就又想起了父亲在夕阳下的芦苇荡低头寻觅路径的场面来,父亲的步点恰好应着了那歌师们的鼓点。
我这才感觉到,父亲原本不是在穿行芦苇荡,而是踏着鼓点在起舞,虽然他总是那种没有变化的僵硬表情。既然这样,父亲的出走就不是受难,而是享受。那母亲又为何那般哭泣呢,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为父亲而哭泣。
我不知道究竟是父亲为了歌师们的鼓点才去走芦苇荡,还是因为父亲踏着芦苇荡的步点,歌师们才有这般节奏分明的鼓点的。要是父亲为了应和歌师们的鼓点去穿越芦苇荡,父亲的选择就是正确的。歌师们会一年四季地唱着。
那鼓点也就长久的响着,因此我们只要听到那节奏分明的鼓点,我们就能在芦苇荡里看到父亲。
母亲分给我们的那些白布块确实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们包在头顶,并齐刷刷地跪在歌师们的面前时,我能感觉到歌师们是那样的受感动。那悠扬的唱腔和着节奏分明的鼓点就在村头响起了。我怎么听,也有芦苇在晚风中萧萧呼响的声音。
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才坚定了父亲必然要走芦苇荡的想法的。
父亲的沉默叫我们难以置信,我们这么多人都在为他送行而忙活,包括那些扯着嗓门唱的歌师们。其实这里面也有父亲多年的朋友,父亲连睬都不睬,仿佛这些人都是该这么办的。我实在是不忍父亲的这般冷漠,我觉得这是在丢自家的脸面。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我不能用教训的口吻去指责他吧。
父亲在我们中间穿行,仿佛就是我能看见。我不知他要忙活啥,他一会儿在厅堂,一会儿又去里屋的橱柜前翻检什么。父亲的行动之快是我不能想象的,他就像风一样飘忽着,堂屋里都挤满了为他送行的人,他却能在中间游刃自如地穿行。
耶些他熟悉的面孔没有谁与他打过一声招呼,我想这怎么也不能成为他像风一样穿行的理由。
父亲究竟在寻觅啥,这是我这一段必须思考的问题。我突然觉得父亲这样寻觅的理由来。他就要远行了,这里也许他再也回不来了,他要多待一会儿又要什么理由呢?
我一想到父亲这次远行,可能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我就心里难过,我的泪就又滴落下来了。奇怪的是,父亲竟然在房里飘忽起来,完全成了一张游移不定的纸画。我看见那画里也有芦苇荡,还有那血色的夕阳。
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父亲会背着一个什么样的行囊。我想这种想象必然是要有的,不然父亲凭什么上路呢。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联想,为的是我能安静下来,给父亲有一个明确的交待,我只能把那行囊想得古旧一些,只有这样父亲在夕阳中穿行,才更有寻觅的意义。我好不容易才想出那包的颜色,那包的形状。我不理解的是,父亲怎么也会按照我的想法去寻找那只并不存在的包袱呢。
我看见父亲去橱柜里拿了一块灰土布,就卷成了那样一只古旧的行囊,背在了自己有些驼弯的背上。这就是我努力想象的那只行囊。
我突然觉得,父亲在整理好那只行囊后,整个的仪式就该结束了,我们真的是要送他走了。我正这么想着,歌师们的唱腔停了,那节奏均匀的鼓点也没有了,我只能听见愈演愈烈的哀哭声。
父亲是让我们送出家门的。他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冷漠,他背着那只行囊,从我们面前经过,什么话也没说,直直地就出门走了。歌师们随着他走,我们一行则紧跟歌师,我看见父亲的步履是那样的稳健,歌师们的步点无法跟上,我们自然也跟不上歌师们的步点。
父亲是向那片广袤的芦苇荡走去的,那芦苇荡就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但却怎么也靠不近。我是没有办法描述那芦苇荡的博大的。是不是因为这样,父亲才执意要去穿行的呢,我实在是不知道。
我只知道父亲是要努力走进去的,不管是不是真的存在,只要这里曾经有过就行。其实,这片密匝的芦苇荡是我听父亲早就描述过的,我的确是记不清那时他有没有说过有一天他也要进到这片浩淼的芦苇荡里去。
父亲越走越远,歌师们与我们一行是追不上了,我们已经没法再加快脚步了,只好任由他去吧。不过我总是希望父亲能回头看看我们,哪怕是侧一下头也好。但父亲没有按我们的意愿办,这实在是叫人伤心的,我这才知道同行的人中已经没有人哭泣了,既然这样,父亲回头再看我们又有何意义。
父亲的身影越走越淡,那飘忽的影子已经叫我无法估算出距离来,有时仿佛很近,有时又相距十分遥远。我不能理解父亲飘忽闪动的原因。
歌师们都累了,他们也不想再追了,我们已经无法跟上父亲的步点了。歌师们累,我们同样累。直到现在,我才真切地发现,晨光下的那片芦苇荡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送别父亲的仪式就这样结束了。只是每想到那个蹊跷的夜晚,我就会为父亲预想一片芦苇荡。父亲就会脚踏血样的残阳,艰难地寻觅着荡里的每一片空隙,踟躇前行。而这时我必定是做梦样的恍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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